晨曦魅影(二十四)
离开破庙时,连德仔一起他们又都被蒙上眼睛,也还是被推搡着跌跌撞撞的往外走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们又被一脚踢倒在地上,之后便是喽啰们远去的脚步声。直到听不到一点声音了,他们才敢扯下蒙眼的黑布,发现已经到了之前被喝令举着双手上岸时那个地方了,不远处就停着他们的乌蓬小艇。夜风一吹,孖指成打了个冷战,一摸身上冷汗已湿透了脊背,连忙拉了德仔向乌蓬小艇跑过去。
连续多日的阴雨,一直到清明节这天,天终于放睛了。水莲早早起床,准备了一些香烛纸钱,拉上亚旺去上香扫墓。广东人的习俗,不论贫富,都会在清明节这天去拜祭先人。去拜祭的都只能是男丁,妇女就留在家中。可是亚旺家的男丁都在饥荒中饿死的饿死,卖掉的卖掉,只剩亚旺一个。由于他年纪太小,还不懂事,水莲只得自己领着他去五续桥的乱葬岗去上香。
来到丈夫梁厚实的坟前,她放下篮子,点上香烛纸钱,跪在丈夫的坟前。望着眼前那一撮荒凉的黄土和零乱的杂草,想起无情的世道遗下自己孤儿寡母,想起今后的日子不知如何过下去,水莲不禁悲从中来。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,从她那清瘦的脸颊滚落到丈夫坟前。水莲双手合十,念诵着那些祷告的话:“世道艰难,清香一炷,纸钱几张,望故人识途,前来领受……”
之后,她喃喃地对着丈夫的坟头说:“亚旺的爸,你放心吧,现在有一个好心的教书先生和师母照顾亚旺,不收钱让他在学馆里读书。你泉下有知,一定要保佑这好心的先生和师母无灾无难,福寿康宁。”她拉着似懂非懂的亚旺在丈夫坟前深深地叩了几个响头。
水莲的丈夫叫梁厚实,早年厚实和父亲梁田以及两个弟弟,一个妹妹。一家五口人逃荒来到水牛村,向地主周伦租了五亩田耕种。第一年风调雨顺,他们一家拼死累活,起早摸黑,一年下来除了交租还剩下一百来斤谷。一家人欢天喜地,商量之下,认为厚实年纪已经不小了,该成家了。那时刚好有一条疍家小艇在水牛村靠岸,那水上人家也看中了厚实,说愿意把女儿嫁上岸过些安稳日子。于是,梁厚实便娶了这个疍家女儿水莲为妻。水莲嫁厚实时年仅十六。水莲一家几代都是水上人家,居无定所四处漂泊,靠打渔糊口,吃了上顿没下顿。她家里为了减轻负担,也为了让女儿少吃点苦,便想早早把她嫁出去。说是嫁,其实是送给厚实做老婆,彩礼也只要了五斤干谷。
谁知,只过了一年的好光景,第二年,一场洪水把水牛村所有的农田都淹了。厚实家耕种的田也是颗粒无收,但租还得照交。一家人只好刨些野菜和草根,算是熬过了这一年,寄望来年风调雨顺,日子不再过得那么苦。但之后的几年到处都是虫害干旱,收下来的稻谷还不够交租,且经常有土匪进村打劫抢掠。梁田家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苦,还欠下地主周伦一身债,到最后连野菜草根都刨光了。
迫不得已,重病在身的梁田一咬牙,把女儿卖给了地主家做婢女,但还是不够还债。眼看着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,梁田含着眼泪对厚实两个年幼的弟弟说:“阿仔,不是阿爸不要你们,实在是没有办法了,总不能全家捆在一起都饿死啊!我把你们带到码头,你们跟了好心人去,或者还会有顿饭吃,有条生路,去吧……”
两个儿子死死拉着父亲的衣服不放,号啕大哭“阿爸不要卖我们,要死大家死在一块。”
梁田抹了一把眼泪,边咳嗽边喘着气说:“仔呀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们,总比一家人都饿死好吧。现在阿爸就带你们去码头,你们跟了好心人回家就有饭吃了。阿爸实在是没能力养活你们……”他再也说不下去了,眼泪从他枯黄的脸上流了下来。
梁田硬拉着两个儿子来到水牛村码头。这个码头坐船可从水路到广州、佛山等附近的城里,常有些商贾老爷太太们坐船来往,于是有些走卒小贩常在这里摆卖,或是乞儿饥民向往来坐船的旅客讨几个小钱。那几年连年失收,遍地饥民,来这里行乞和卖儿卖女的也越来越多了。
梁田父子三人来到码头,他让两个儿子坐在地上,并在他们背上各插上一小束稻秆。这是当地人的习惯,无论卖猪牛牲畜还是货物,都插上一束稻秆以示出售。
日过中午,花尾渡靠岸,旅客陆陆续续下船。这时,过来一位穿长衫戴墨镜的男人,扫了那骨瘦如柴的俩兄弟一眼,问梁田:“这两个小孩都卖吗?”
梁田心一酸,哽咽着说:“卖……卖……”
“这什么价钱?”
梁田悲声说:“先生,还说什么价钱!这年头但求您能赏他们口饭吃就算是他们的福气了。我这两个儿子,大的已经十二岁了,小的也有九岁,求先生您都带走吧!如果先生能再施舍一点小钱给我这副老骨头就感激不尽了。”
(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