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从年清朝人冯启钧购置“利江来源”号蒸汽机轮船,开辟了从汉口的汉江口到武昌的汉阳门轮渡航线算起,武汉轮渡的历史至今刚好有年了。
现在再去搜索冯启钧的名字,所能搜到的大多是寥寥几段周边人的笔墨,而他本人只留下几首对张之洞的挽联。
就像冯一样,历史悠久的武汉轮渡同样名声不大,它的知名度远远不符合其悠久的历史。提起轮渡,人们常常会想起上海外滩的观光轮渡,往返于厦门知名旅游景点鼓浪屿的轮渡,当然,还有著名的香港”天星小轮”,常常与浪漫、复古、廉价联系在一起,游客们登轮欣赏维多利亚港的夜景,饱览中环的繁华。那武汉轮渡有什么不同呢?
轮渡码头。
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总结武汉轮渡的不同之处,那就是,烟火气。
首先,如果你想深入体验真实的武汉轮渡,你可以把各种观光、夜游、商旅游船的航线——简言之,所有票价高于2元的航线先放在一边。
登上早上的武中线,从武汉关码头到中华路1号码头,首班”船”是在6点半,票价1块5。可以刷公交卡,好处是票价会便宜2毛钱;也可以刷支付宝的武汉电子公交卡,好处是偶尔能享受到更大的折扣,比如我只花了6毛5分,而同伴只花了3毛钱。早高峰在7点半来临,高峰期轮渡每20分钟1班,其余时间30分钟1班。
冬天的武汉轮渡人不多,无疑,最大的阻碍是冷。船友三水之前上班的地方在江边,江风吹得冻死人,或者说,冻得“筛糠”。对三水来说,坐船上班只要40分钟,船上大概只需要15分钟。开车?早晚高峰都会堵。
一位赶着上船的乘客。中华路码头和集家嘴码头都较为朴实。
尽管时隔大半年,但疫情依然是武汉人谈话中不可避免的一环,许许多多不确定的因果因此而生:因为疫情,买车的人骤增,于是道路更堵,反而是地铁没那么挤了(当然,高峰期依旧可怕);因为疫情,许多实体店倒闭;因为疫情,八十多天一人一狗相依为命,自己家的金毛都学会吃白米饭了……
武汉这些年地铁线路迅速延伸,地铁无论从车次还是效率来说,都超过了轮渡。但三水还是宁可夏天早一点出门坐船,原因无他,地铁“挤死人”,而夏日的轮渡却舒服怡人。除了可以带上电动车、自行车,早上在轮渡上吃早饭的也屡见不鲜。
记得我上大学第一天,早上我对室友说,过早去。他们听不懂这个词。然后我才知道,原来“过早”是湖北的特有说法,湖北的”过早”一词同时可以指代名词,早饭,比如“过早买了没”;以及动词,比如“过早克”,意为去过早。
在北京工作时,就有一家湖北小店名叫”过早”,仅仅从店名你就可以断定,这家店一定是湖北人开的,里面的食客也大多是湖北人了。关于”过早”这一说法的来源众说纷纭,但你或许可以从早上的武汉轮渡上得到一些解释:船在走,人在吃,过了江,过了早。
从中华路码头下来,步行不久就能到得胜桥。这条巷子可能是最有传统市井烟火气的巷子了。即便是面临拆迁,也因为每天各个铺面老板们卖力吆喝而丝毫不显得有任何衰败前兆。也能从对话中听出来,来的不少也是熟客了,大家家长里短,并不只是会聊买卖。
无论哪种解释都摆脱不了湖北丰富的早餐文化,一个例子是,从同处湖北的我家到武汉仅有多公里远,但两地吃的“米粉”就不是一种粉了,当然,也和桂林米粉或者广东肠粉完全不同。湖北的早餐品类从豆皮、米粉、热干面到糯米包油条、泡汤烧粉、油饼包烧麦,可以选择的品类多到你甚至很难让你的本地朋友推荐一家早餐店,他们大概会告诉你:自己家楼下的最好吃。除此之外呢?那只要开得久的,就一定好吃,因为在竞品如此繁多,食客又极端挑剔的竞争环境里,“不好吃的都倒闭了”。
下午,因其临近分隔日夜的*昏,常被诗人们赋予丰富的含义:“神经质的绝望、啰嗦的不安、不顾一切的毁灭冲动或是无事生非的表达欲、怀疑论”(柏桦《左边》)。但这些和武汉轮渡都无关,*昏对于武汉轮渡来说,只意味着一件事:下班晚高峰。
抛开舒适度和低廉的票价不谈,武汉轮渡一百多年经久不衰最大的原因,依然是它许多不可替代的实际功能。在早晚高峰每一班航班开之前,你都可以见到拥挤的人潮。上轮渡时,你和电动车挤出一条路;下轮渡后,你隔着铁栅栏,看到又有新的人群正在翘首以盼。到了现在,它成了想要过江的外卖送餐员的跑腿神器。上不了地铁、公交的电动车,却是外卖员的生存基石。轮渡就是他们的长江大桥,就是他们的N号地铁线,就是他们的过江隧道,就是他们永不堵车的江面纵贯线。
无怪乎每当抵达时,轮渡的管理人员都会毫不客气地上来清理船厢,用一口武汉话说:“下克了下克了!”(下去了)你企图为了观光而拖延的每一分钟,都可能导致一个上班族晚回家半小时。
每一班轮渡靠岸之后,船员们都会在彻底靠边之前一个跨步到岸边,然后开始固定船体,每天往复若干次,日积月累,固定的桩子也都磨得锃亮。
本地朋友“找不到”告诉我,她从小就坐武汉轮渡,到现在已经30年了。找不到对我说,小时候她们都是用的月票,没事的时候就来坐,从船头坐到船尾,开船坐到到岸,也从来不会有人来赶下船。
二三十年前的武汉轮渡格局和今天大相径庭。过去的轮渡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圆柱体主机,最前头是船长室,两边有两条过道,噪音巨大,“里面就像好多打字机一起”。找不到的爷爷辈起就是长航的船长。她小时候,家人们经常拿她对船的痴迷逗她:“长大了你接班。”她说:“我不接班,太吵了,我耳朵受不了。”
例外是冬天。天寒地冻,江风凛冽,主机却因为烧煤发热而格外温暖,即便是再受不了噪音的人,也会在圆柱旁围成一圈。
轮渡上的常客除了上下班的人,最多的就是外卖小哥了。能停电瓶车、票价便宜、节省时间以及路程,轮渡成为他们最常用的中转工具。
那个“好多打字机一起”工作的主机,则成了江湖艺人的舞台,这使得武汉轮渡更像是北京地铁、东北大巴和武汉马戏团的集合体。在船上,找不到见过或听过各种杂技表演,猴子、狗、吞宝剑;直至今日,轮渡上都偶尔出现行乞者。
船友NEWLOOK还把这类乞丐和北京地铁乞丐做了对比:衣着破烂,拿着碗,很光明正大很主动地问你要钱;地铁里面的乞丐都衣着蛮整齐干净的,只能偷着行乞。另一个船友涛哥40年前体验过:“船上还有民间艺人说唱。年代,武汉大学的电影票当一毛的船票用。”
确实,除了船头驾驶舱里的船长和赶你下船的,你在轮渡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工作人员。理论上说你可以进行一切活动:跳舞,歌唱,或者一杯长岛下肚,转身跳进长江。
船舱下面噪音十分大,貌似是发动机所在的位置,也不允许乘客进入。
不得不说,到了夜晚,零点航班的船舱设计的确像一个舞厅:四周散乱地摆放着简易折叠椅,船厢中间是大块空地和木质地板,门口“欢迎光临”的红色地毯和绿植,让你不得不怀疑它们和舞厅是不是从一个地方批发而来。
晚上8点过后,上下班的廉价轮渡收工了,取而代之的是开到晚上11点的零点航班。但从去年起,轮渡也做起了某些迎合年轻人的改变:跨年夜的零点轮渡收工时间,从晚上11点延迟到了第二天的凌晨1点。年长江上的最后一班轮渡,似乎听起来比“地球最后的夜晚”也不遑多让。
当然,考虑到零点航班是10元的票价,电动车、自行车不能登船就可以理解了。
一百多年前曾经有外国人这么回忆过上海外滩:“在外国人的回忆里,外滩常被诗意地与它的闲言碎语,它的凉爽夏风,它的不断变换的景色,愉快的散步兜风,令人怀念的友情和让人沉思的淡淡哀愁联系在一起。美丽的大花园、天然的猎鸟地,不需要签证的逃难处,对西方人来说,这里也是永远的家。”
事实上,从武汉关码头出发,早晨、*昏和夜晚的景色同样各有特色。如果你在天黑之后、晚上10点之前登上武汉轮渡你能看到:高楼楼体上画卷式的灯光(据说是一个有主题的故事),这是*运会留下的遗产;橙红色的鹦鹉洲大桥,轮渡是这座“武汉金门大桥”的最佳观赏点;一柱擎天的龟山电视塔,是中国自行建造的第一座电视塔,曾有“亚洲桅杆”之称。所谓“龟蛇锁大江”,正是隔江相望的龟山与蛇山,山上有成排的古代武士雕塑。
轮渡上二层座位区的乘客们。
不过,武汉与外滩或维多利亚港最不同的一点可能是,长江两边的建筑和灯光还没有那么繁华密集,黑色的背景反而适合拍夜景人像。这也就不难理解,为什么我们在冬夜里11点半的末班航班上,还能看到两个身穿华丽汉服的女生,怀抱着一大束百合,在二楼甲板上迎着冷风倚江合影。这个点的航班,几乎再没有什么都市夜归人,大多是出双入对的情侣。
走出中华路2号码头,再显眼不过的就是武汉市长江大桥,这座桥的重要性无需赘言了。但是本地朋友告诉我这座桥有个说法:走完这座桥的情侣都会分手。“为什么会分手?”他自问自答,”因为情侣都会分手的。”
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,年武汉的普通本专科学生人数高达万人(近年来被广州和郑州超过)。这么说,每年都有几十万个大学校园里的幸福与心碎故事在这座城里发生。
无论如何,还是回到码头:正对着你的街叫“自由巷”,往南走数十步,就是“民主路”。再往南边一点呢,则是纪念辛亥革命烈士的“彭刘杨西路”和纪念满清大臣的”张之洞路”。隔江相望、你刚刚出发的武汉关码头附近,是民生路和民权路,没错,正是三民主义其二。仅仅从地名上就可以发现,武汉是一个如此杂糅的城市,古、近、现、当代在这里交汇。
武汉长江大桥的建成让车辆更加方便地通行,也让搭乘轮渡的人变少了,大桥下的江滩成了本地人和游客都喜爱的“打卡处”。
但无论你选择“自由”,抑或“民主”,你都会顺着食物的香气,走进武汉最著名的小吃一条街,户部巷。毫无疑问,如今这类城市名片早已大同小异、面目模糊,同样从义乌进口的小商品,同样以辣椒、味精或白砂糖加工的食物,同样的一条街,在厦门叫鼓浪屿,在重庆叫磁器口,在北京叫南锣鼓巷,在杭州叫南宋御街……在武汉叫户部巷。
但这也许并不是你排斥和拒绝它们的理由。且不说如果你跳过所有的筛选成本,那探寻的乐趣也会大大减弱;哪怕真要你尝尝够本地、够特色的食物,你的肠胃能不能习惯还真不一定。随便举一例,坐完零点的轮渡你感到饿了,你跟随着一对看起来非常本地、非常懂行的小情侣,从民权路转到新华路最后绕到一条窄道上的某一家以“精粉世家”命名的米粉店。你会疑惑:为什么这么多人在排队?然后你会惊讶:这么一家米粉店居然是24小时营业?并且你还会受到冲击:前面一个其貌不扬、穿了灯芯绒睡衣的大嗓门男人,居然点了18碗粉给自己的朋友家人?最后,你会疑惑加惊讶:为什么一家24小时营业的米粉店,会24小时有种类型的人排队?
也许,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,坐完轮渡后老老实实地去排队,买完粉,然后边吃边观察:晚上11点来买粉的是打了一天牌或麻将,脑力劳动忙得来不及吃饭的中年人;凌晨一两点买粉的是刚结束上半场,匆匆吃一碗粉就要去赶场的夜场潮人;早上五六点来买粉的,要么是新的一天的迎接者,要么是总算结束了一整晚的娱乐活动、仍然活在旧的一天的都市夜归人。这种时候,你的确想扒开这些夜归人的肚子看一看,里面到底有几碗粉。
轮渡上第一层空间很大,正中间没有安放座椅,就为了骑自行车和电瓶
车的人方便停放交通工具。有的乘客不想上楼人挤人,所以空旷的一层
窗边就成了他们放松的好地方。
如果你坐到集家嘴码头,轮渡刚好停靠在晴川桥下。晴川历历汉阳树,芳草萋萋鹦鹉洲。如今晴川与鹦鹉都成了两座大桥的名字。但从集家嘴下船所看到的景象,与武汉关或者中华路就气质迥异了,走出码头,通向地面的是破旧的长条木板。就在今年夏天,长江汛情,武汉的江水涨到极高,轮渡停运。对这些木板来说,夏天成了休眠的日子,只不过“夏眠”发生在水下。
集家嘴过去和现在都是武汉的小商品中心,林立的服装市场叙述着江汉平原上这座纺织业大市的光荣。广予在汉江边的“凹凹”里长大,小时候,他经常跟着父母大半夜坐轮渡去蔡甸批发梢瓜。“三轮车装满筐后,上堤时要使力帮着大人推上去。大人和菜贩子谈好价去称重时,我留下帮照看剩下的。全部卖完后会吃碗热干面再回去。”他说。即便是平时买东西,他也要坐轮渡去蔡甸,那里有他最爱的牛杂骨和藕汤。
我也在码头上度过了一段童年生活。我的家乡同样在长江边,每到进货时,开小卖部的母亲就会乘着露天的小货车,带着我坐在货厢里,前往码头。对一个不到10岁的小孩来说,那并不是一段特别美好平坦的路途,也算不上崎岖。但母亲为了“奖励”我陪她一起来码头进货,每次回家时,都会递给我一包最贵的果冻。于是,在年幼的我心里,进完货后挤着一包果冻和母亲颠簸回家,也成了一段美好的回忆。
船员脾气暴躁,小商人精明,码头文化团结务实,这种种又再度在武汉冲撞杂糅。在武汉我在街头采访了一个66岁的退休老船长,他说他什么船都开过,年轻时在武昌造船厂造潜水艇,专门做高压阀门,造了8年,无聊,想打人。这和我在歌谣里听过的“阳光,沙滩,海浪,仙人掌,还有一位老船长”的形象似乎有点距离。
“*工厂都是流水线,一年一年,日复一日,无聊。”他抱怨当年的工作,“你枯(燥)死我了,每周要打架,烦的。”
“您打架狠吗?”我说。
“那还蛮狠的。”他说,打着打着,他就在造船厂打出了名声,一万多人的造船厂,“我排老三。”
“那您为什么打人呢?”我问他。
“我总归是有道理啊,总不是乱打啊。你像我,公交车司机不把我送到门口,让我走两站路。还有你看啊,公交,插个队。”
“然后您就打抱不平?”
“不是。后面的人老嚼,这个嚼,那个嚼(武汉话,唠叨、逼逼的意思),嚼什么嚼。”
这时我懂了,他是插队的那个人。
如今,这个把自己的屋子专门装修做旧的老人,身上的蛮横气已经深深地掩藏在每天从支付宝抢优惠券的忙碌中。但船员的暴力和暴躁似乎就像船缆一样,无论轮渡怎么进化,缆绳依然是最方便的固定物。或许,对于船员这一职业来说,这样的行为和气质是职业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驾驶舱里一般都有2-3位工作人员在,他们将一船又一船的旅客安全送到对岸。
随着一声汽笛,轮渡靠岸,新的一批人已经在铁栅栏后等待。对于找不到这种坐了30多年轮渡的武汉人来说,轮渡的仪式还缺了最后一环:过去,船靠岸时会“砰”的一声撞上码头,船体为之一震,所有人也都预期了这一声巨响。
如今,如果不是在船尾仔细聆听,船的出发和靠岸都安静无声,还能勾起当年回忆的声音,只剩下百年不变的汽笛声。对于外行来说,这些汽笛声尖锐而雷同。但找不到说:“作为船长或者船上的工作人员,他们都认识船的汽笛声。每一个船都不一样的。我根本听不出来,因为汽笛这种东西就是靠汽拉响的,没有操作什么的。”
小时候,找不到的爷爷在家休息时,一听到江边船的汽笛声响了,就知道是自己的船回来了。